

散文隨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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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分類:酸菜文化
- 發布時間:2020-09-15 10:51: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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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 菜
作者 : 劉齊
東北人家里,有兩樣東西不可缺少,一是酸菜缸,二是腌酸菜用的大石頭。貧苦人家如此,豪門富戶也如此。當年張作霖的大帥府配有七八口酸菜缸,可往往還是不夠吃。張大帥的兒子,亦即張學良的弟弟張學思少將,官拜解放軍海軍參謀長,文革時遭迫害,彌留之際,最想吃的就是酸菜。
酸菜和中國人比較親,山南海北都能見到它的身影。四川佳肴酸菜魚,所用酸菜即其一。這是一種黃綠色酸菜,其原料為葉用芥菜,學名筍殼青菜,十字花科,兩年生,在東北人眼里顯得遙遠、陌生、神秘、物以稀為貴、上飯店吃為尊。我斗膽命名為:南酸菜。
東北酸菜,與南方的兄弟相對應,自然成了北酸菜之一種。其原料,是當地人習以為常的大白菜,秋末冬初,加水加鹽,在缸中腌制。菜頂還要壓一塊大石頭,于寒冷的環境中讓菜慢慢緊縮,發酵,二三十天以后便大功告成。趕上降溫,透過冰碴,從缸中取菜,凍紅了手,嘶嘶哈哈進屋,一聞那黃白色的菜棵,涼絲絲的一股奇香,正宗,爽快,就是這個味!
東北家鄉太冷,從前沒有反季節的大棚作物,不知誰發明(或從關內引進)了酸菜,幫人們貓冬。估計是老百姓自己琢磨出來的。若是蘇軾、左宗棠那樣的名人所為,大家不忘其恩,不掠其美,早就叫東坡酸菜、左公酸菜了。人間大多數好東西,都是由平凡的無名氏所為,或者獨創,或者前仆后繼,你添一瓢水,我加一把柴。光大于民眾,相忘于民眾。
東北酸菜雖然普通,卻很有個性,比較倔,不大喜歡與其它蔬菜為伍。你見過菠菜、韮菜、黃瓜這些嬌滴滴的嫩貨,與酸菜在一個鍋里攪馬勺嗎?
酸菜的倔,自有其道理,冰天雪地的,你們一大幫都躲哪兒去了?剩我哥兒一個扛著!
當然,關外寒季的地窖里,還有幾樣別的看家菜,比如土豆,比如白菜。按說土豆脾性溫順、極富合作精神吧,那又怎樣?東北有句歇后語:土豆燉酸菜——硬挺,說的是土豆在酸菜這倔貨的影響下,難保其傳統美德,想面也面不起來了。
即使對自己的本家——白菜,倔貨也不愿聯袂獻演。沒聽說酸菜和白菜伙在一起,是道什么菜,新老干部斗法?小朋友不愛和家長玩?早知如此何必當初?
與酸菜比較合得來的是誰?是不甚高雅、難得吟詠的肉類。東北大姨烹制酸菜時,??畤@,這家伙啊,最喜油了。也難怪,卿本貧寒,理應增點脂肪,增點熱量。肉也怪,一經與酸菜相識,馬上減了肥,去了膩,增了香,猶如花哨女子 洗卻鉛華,返樸歸真。
酸菜不但挑伙伴,還挑料理方式。對它,你煎不得,炸不得,溜不得,烤不得,打不得,罵不得。通常,東北人有四種食法:一曰燉;二曰炒;三曰包餃子;四曰生吃。
生吃,是酸菜為東北人民服務的最樸素形式。娘在瓦盆里洗酸菜,見孩子眼巴巴望著,便把菜幫兒劈巴劈巴,露出最精華的菜心兒——給!孩子小手捧著,跑到冷風里,一邊在冰上“打出溜滑”,一邊格格地、快意非凡地嚼。孩子不知冰激凌為何物,酸菜心兒就是孩子的冰激凌。當爹的看著眼饞,炕桌上也弄了一截,蘸醬,下酒。
酸菜最高、最經典的表現形式,是燉,與肉在一起燉,用火鍋砂鍋,或普通鍋,俗稱酸菜白肉、酸菜火鍋,雅稱汆鍋、汆白肉?!百唷?,望文知義——入水,因此一定要有湯,往往是寬湯,向“湯加王國”學習。幾口就喝見了底, 算什么豪爽?!百唷?,飯館印菜譜,食堂寫黑板,往往誤植為“川”。川就川,又不是考研究生。而且,川即大水,符合多湯原則。其字形,又如三片白肉側立,倒也逼真。
白肉——請允許我冒用烹飪講義的專業口吻——為五花三層肥瘦適中的帶皮豬肉,置于涼水鍋內,煮至六七分熟,撈出,切片,備用。
東北人做菜愛放醬油,但這個例外。于是,肉片白嫩潔凈,故曰白肉。
白肉在東北的歷史很長,滿族皇帝祭祀,就愛用白肉當供品。禮畢,將其賜予寵臣當場食用?;识鞴倘缓剖?,但那白花花的“御肉”別說放醬油,丁點咸味皆無,害得文武百官每臨祭典,便叫苦不迭。聰明或“腐敗”一點的,靈機一動,買通端肉的小太監,囑其于袖管中暗藏一撮鹽救急。倘若皇上改革禮儀,用白肉燉一大鍋酸菜,則臣子們的誠信度一定有望攀上一個新臺階。
汆白肉用的酸菜,主要是菜幫。腌制精良的酸菜幫兒,本身已經很薄,關東巧婦猶嫌不足,順茬用刀,再片出三兩個層次,薄近透明,為生鮮菜幫所不及。然后,橫切成絲,極細的絲,與白肉和花椒、八角、海米等合燉。燉訖,佐以韭花、腐乳、蒜末等小料,趁熱吃下,頓覺通體舒泰,心境一流,哎呀,做一個東北人多幸福!
如有條件,放入血腸、粉絲、冰蟹、牡蠣,錦上添花,更其幸福。
從前——對不起,又要憶苦思甜了,這道菜只有富人吃得起。湖北人林彪掌兵東北,曾在地主老財家嘗過一次,連連贊頌。過后又連連說:“不能再吃了,不能再吃了”,不知說的是美味不可多得,還是擔心斗志被美味消磨。
解放后,物質尚未解放,一般人做酸菜,仍是缺油少肉。
有一年除夕,我家張張羅羅,到底做了回汆白肉,十二歲的我哥吃罷大喜,出門便炫耀。鄰人問何菜,我哥憨而粗略,答:“酸菜湯”。
我媽聞之,大為不滿,認為該描述太不到位。
我哥二十一歲那年冬天,患重病住院,臨終前,問他想吃什么,回答仍是酸菜湯。母親的眼淚當時就漫上來,二話沒說,跑遍匱乏的沈陽城,終于買了份汆白肉,用飯盒盛著,圍巾裹著,熱騰騰端進病房。
“酸菜湯”的故事,母親念叨了一輩子。
當知青的我哥,與前面提到的張學思將軍,素昧平生,死期卻很接近。
我在美國北卡州常住的那些年里,置身漢堡天地、熱狗樂園,十二分地懷念酸菜。上下求索而無獲,舌頭蔫,靈魂愁,一并思鄉。
某次,去華盛頓一對東北籍老夫婦那里聚會,萬萬沒想到,餐桌上異彩奪目,濃香撲鼻,居然有一盆,酸菜!汆白肉!當時我就愣了,下意識往廚房瞅。開放式的西洋灶間,哪里有我們那淳樸的大缸、厚重的石頭?我百思不解,得意洋洋的主人偏又賣關子,一餐飯吃得既酣且疑,驚喜交加,仿佛在夢中享用天賜的神品。
吃完飯,老夫婦笑吟吟,拿出一筒罐頭,揭開謎底。原來,那是一種德意志風格的罐裝酸菜。
向萊茵河畔的人們致敬吧,他們的酸菜,與地球另一面的東北酸菜,色澤非常相像,味道非常相像。更令人興奮的是,美國佬見賢思齊,拿來主義,全盤照搬,廣為生產,再將這種酸菜運至大小超市,標上華人費解的生冷單詞,擺在如林的罐頭叢中,靜待你的開發。
賓客撫掌稱奇,自嘲孤陋寡聞,從此得一妙招,外邦接通故園。什么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?這個便是。
酸德國,辣回回,甜猶太,德國人的愛吃酸,是出了名的。而且,與中國東北人英雄所見略同,深諳酸菜喜油的本性,創造出一道葷素巧配的德國名肴:酸菜豬肩(東北叫肘子,江南叫蹄髈)。稍感遺憾的是,德國酸菜由甘藍腌制,不如東北酸菜口感脆生,經不起燉,沸湯里滾幾開,就不大支楞了。
但我仍然感謝它,助我一次次解讒蟲,化鄉愁。這還不夠,每逢有東北人初到北美,文化震蕩,兩眼一抹黑,我便鄭重推薦該罐頭,使老鄉兩眼放光,暫把他鄉當故鄉。
這種大工業的生產方式,尤其值得效仿?;貒?,跟家鄉一位當了公司老總的朋友建議,辦個加工廠,建一條酸菜生產線。老總不屑,認為我呆。沒過幾年,批量生產的東北酸菜面世了,滾滾商機盡由別的好漢把握。
在法國民間,也有類似德國那樣的酸菜,用甘藍切絲,一層菜一層鹽,交替平鋪于專用陶器,另加一種杜松子調味,緩緩發酵而成。配以熏肉豬蹄,銀刀銀叉,堂而皇之充任法式大菜。
據說,這種腌制法是從中國學來的。
又據說,當年修萬里長城,役工就是靠著酸菜補充營養,維持體力,嘿喲嘿喲,流血流汗,成就了偉大而悲壯的建筑。
我愿意相信法國人的這一“據說”。
酸菜,古稱菹,《周禮》中就有其大名。北魏的《齊民要術》,更是詳細介紹了我們的祖先用白菜(古稱菘)等原料腌漬酸菜的多種方法。東北不消說了,河北、河南、山西、陜西、甘肅、寧夏、內蒙等地,都有酸菜香飄千家,恩澤萬戶。在中國版圖上,沿著古老的長城走向,我們甚至可以畫出一條寬廣的“酸菜帶”。如果算上南方喜食酸菜的眾多地域,這神奇的“酸菜帶”將延伸擴展,愈益壯觀。巍巍華夏,處處酸菜皆養人,養了古人養今人。
大白菜是中國原產,腌。甘藍(即洋白菜)是外來的,照腌不誤。雁北農戶腌酸菜,與德法洋人暗合,恰恰也用甘藍做原料。其中一種“爛腌菜”,恰恰也是先切絲,后腌存。只是,無從尋求洋氣十足的杜松子。老鄉因地制宜,另有良策,他們摻加芹菜絲、胡蘿卜絲。腌得酸菜,水津津夾出幾筷子,就小米稠粥,就山藥蛋,悶頭猛吃。放下碗,扛起镢頭,哼兩口北路梆子,入田間勞作。
酸菜,酸菜,你真是我們中國人的好朋友。漫長的歲月里,你伴陪我們,由辛酸而甘甜,由羸弱而強健,度過了多少難關。
市場經濟雄起,時尚新潮遍地。小兩口成婚,家里置微波爐、電飯煲,不再備缸與石。男娃娃玩數碼,大閨女練開車,不再學腌漬本領。但他們和父兄一樣,仍然愛吃酸菜。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情結、胃中的酶,不是大風一吹,就吹得掉的。
南酸菜,北酸菜,都是酸菜。昔日無緣會面,今日你來我往,保守性漸弱,適配性漸強。遇有新奇菜料,酸菜誠懇協作,合則存,不合道聲珍重,再試別的。有專家擔憂,酸菜致癌;另有專家宣稱,酸菜防癌。言之鑿鑿,抵牾矛盾。老百姓不以矛喜,不以盾悲,你說你的,我吃我的,冬天吃,夏天也吃,居家吃,上館子也吃。世界千變萬化,酸菜,你能與我們走向永遠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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